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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清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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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早香缭绕,清归的大殿全是做晨课的僧人,我们从殿前经过时偷瞄一眼,除了光头瞩目外,一溜褐黄色的身影也难以忽视。我回过头来,比了比身前带路这位,想起他自昨日初见便着一身海青。

    “师父,相遇既已一日,也算熟识,我们该怎么称呼您呢。”转过前庭时,尚婉这般问他。他也并不扭捏,只答道:“我叫江流来。”

    我愣了一霎,讶然:“怎么会是俗名?”

    “我年幼时被长师自江中拾得,这是长师替我取的名字。我并未以正式途径入门,单受长师教导,便仅有俗名。”他这样解释,语气轻松似乎并不介怀,只着意于为我们引路。

    难怪身着海青僧服,想来佛珠也该是他那长师另赠的罢。我心上忽然柔软,不禁想,他不幸流落可谓凄惨,却又幸而得人相救,才教养得如此德爰礼智,温顺尔雅。果然命运无常,绝望中偏又赐予人希望,让人终归不舍。

    唯一不足就是,救他的人起个名也太随便了。

    我觉得若总是江师父江师父地叫会把他叫得老气,而且显得生分,便问:“可以直接叫流来吗?”

    他正撩开后院月亮门上垂下的藤帘,像没反应过来,只从鼻音里团出一个升调的“嗯”。尚婉以为是我说得太过婉约,便又直白清楚道:“她是说可以不称师父,直接叫你流来吗?”

    他温和一笑:“只一个称呼罢了,无需计较。”

    清归的历史据说已有万余年,开山宗主并不很有名气,只是看当时各地纷纷立教创派,可能想到这个山头风景如此优美,被人冷落着实可惜,便毅然决然半路出家顺应大流。

    最初他们给自己的定位本是修仙门派,结果因为半路出家不受重视,门庭寥落徒弟稀疏,只有十来个看破红尘的和尚愿意寄个身,后来索性改成寺庙,哪知世上看破红尘的和尚倒是极多,这门派一改,便招来许多徒弟,从此寺中学风蔚然仙法教习得如火如荼。

    这段历史也算是坎坷曲折。

    清归发展以后,列位宗主中的确出过人物,有两位甚至在仙者里面也算翘楚,仲殊长师这一代是从几时开始倒没人算过,不过似乎,是历代之中在位最久的了。

    正殿后院长了一院花草,一株盘虬的古树斜在墙角,枝叶盖过来荫了半院。正是浮槎九月,风将枯落的红叶吹过满地,被晨间清霜濡湿,清新而恬静。

    清归的宗师仲殊如今正在这院房里,我猜想这般风雅的性子,该是个婀娜窈窕的美妙男子,一定有如庭前花架那笼藤草般清秀的眉,一定有秋叶扶墙卧风飘红般韵致的眼。

    江流来引我们进去,入目却是一位老者,须发皆白,卧坐在屋中最大的那方椅上,宽大的衣袍填满了整张椅子。我心中热切期盼的火焰顿时被凉水泼熄,呲呲冒起白烟。

    此时宗师正自己跟自己下棋,明明黑子白子都由他左右,却每落一子都冥思苦想,终至双方拼命厮杀。

    我想起从前有人天下无敌后甚是无聊,每天只能跟镜中的自己打架,后来得了抑郁症自我了断一命呜呼。再看看他,真是可怜,做了一派宗师没人敢来跟他玩,一定很憋屈。

    江流来恭敬道:“长师,两位姑娘来了。”

    对方执了白子抬起头来,一张脸倒是清俊儒雅十分年轻,乐呵呵笑眯眯招呼我们过去:“这就是苏姑娘吧?啧啧,同我想的一样,果然秀美。”

    “仲殊长师。”我微欠身,作揖行礼。

    他抚了抚花白胡须,看看尚婉,又看看我,十分欣慰道:“我这徒弟脑子不通透,长这么大也没带过姑娘回寺,这次一带居然带俩,哈哈哈哈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望望江流来,又似乎颇伤神,“可惜你还有那么多师兄弟,一个个尽是闷葫芦不开窍,你子珃师兄上个月和你凌肃师弟闹别扭,昨日……”

    都说仙人上了年纪得了造化,性子上就免不了有些异样,固个执啊古个怪啊断个袖啊,我在北期那么多年也算见过不少,看来这位仲殊宗师是个顽童脾气,爱开后辈的玩笑。

    我想起方才庆幸江流来被教养得好,现在再看,在仲殊手上还能长得这般风仪有态俊秀温文,真是他自己的出息,不由得对他的童年遭遇深表同情,顺便怀念下我在北期的时光,恍恍惚惚不用操心,似乎也挺好。

    “长师,两位姑娘是来见您的。”江流来打断他,一脸习以为常,语调也没有丝毫变化,“青武的入师大典,两位姑娘不过是打算随行,这一路山高水远,为僧者当有慈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有慈悲之心嘛。嘿嘿,你看看,都开始帮着说话了。”仲殊不待他说完便接过话头,一边在棋盘上置了棋子,一边摇头悲叹,“都说女大不中留,哪想男大了,胳膊肘往外拐得更欢实。”

    江流来抱歉又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,我当下心领神会,一面用同情的目光安抚了一下他已经坚强不需要再安抚的内心,一面表示不会在意,然后想了想,决定还是和大家一起保持沉默。

    良久……

    仲殊终于觉得气氛不太对,不得不耸耸肩尴尬地把话题收回来,这次却没有好好保持个性,耍赖的借口一本官方:“礼数上呢,我是应去的,毕竟人家帖子都传来了嘛,当然于我个人而言,我也是十分期盼去的。”

    我掰着指头等一个但是,果然不负期望,“可你看我也不方便,一把老骨头,出远门折腾散咯怎么办?这棋局又正胶着,我走了谁来陪它们解闷?”

    一个应当一个期待两个但是,还差个重点压轴,“好徒儿,要不你受累替我走一遭?”

    真是说得一嘴顺溜的好套路,想想江流来平日应该不少被坑。

    “长师。”江流来抿起唇角,有些无奈但又不失镇定,果然是常被坑的表现。

    仲殊却不待他说话,先自苦了张脸,泪光闪烁道:“流来流来,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,二十年前,大雪纷纷地下,冻得人跟狗似的,一个老和尚在雪里走着走着,就看见快要结冰的江面上漂来一个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顿了顿,理来袖角揩抹并不存在的眼泪,“二十年时间,风吹日晒雨淋,这老和尚含辛茹苦屎一把尿一把将那孩子养大,老了老了,竟一句话都使唤不上了。你说说,你们说说,这孩子是不是没良心,小狼崽子……”

    真真,是好演技啊,我是自叹弗如,再望了望尚婉,果然已经拜服。

    江流来镇定自若:“长师,这个故事,自我幼时你第一次要我帮你搓背起,每一次版本都不同。目的倒没变,拾我的季节是春夏秋冬都有。”

    仲殊还想说什么,忽然一阵风起,院边古树红叶飘转,又落了满地,他沉思半晌,才自棋盅里拾起一粒黑子,严肃道:“去吧,流来。”

    黑子应声落下,正好与盘上白子相当,两方对阵厮杀,不分优胜。

    我不明白仲殊为何非要江流来去走这一遭,明明靠他自己,只需踩着点御风便至青武,可江流来这一程山高水远,却是要步步踏实走下。

    再抬头望那一树红叶,想着,霜序应末,天凉起来了。

    清归界域颇宽,我们骑马用去大半日才走出来,至青武的路途曲折,艰难险阻,仲殊竟吝啬到只给三匹马,就让江流来带着我们上了路。我不禁又同情起江小朋友的童年,顺便想想之前诓尚婉时说他们大门大派不会小气,果然还是我太天真。

    午后山色褪去潮容,呈现出爽朗的熟红,马蹄踏过沉积的枯叶,驮着我们自林间穿过。一行本是无话,却听尚婉惊异道:“江师父,你项上挂的什么,昨日怎么不曾见?”

    而我此刻出神,正想着临走前仲殊问我的那句话。那时候他手里捡了白子,状若无意地抬头看我,他说:“总觉得苏姑娘面熟,我们可曾见过?”

    可曾见过?我在想这一路上,会有多少人这样问我,姑娘,我们可曾见过?又会有多少人下一秒摇摇头,如他笑道,应是认错了?

    “是火种,长师将清归的火种封在琥珀里,要我带到青武去,说是祭神大典用得着。”江流来随和答道,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,他颈上正悬了一粒晶莹剔透的琥珀,灿烂的光芒流溢出来,将他苍白的皮肤都染得赤黄。

    阳光自山林外穿过层层枝叶,投进来洒将到地上。他骑着马穿过一道道明媚光线,眉似暮时垂云,眼似深林幽潭,偏偏凑在一起又柔和修洁,只一个侧脸便如画本中的仙人,好像世界都成了他的陪衬,山水在那一瞬间哑然失色。

    这个人我好像见过,这种想法在心里忽然惊起,又在下一秒陡然沉下去。

    他朝我看过来,微微一笑。我愣了片刻,趁脸红前急忙收回视线。

    阳光仍然晴好,我身下马蹄的每一步,却都像是驮着我走向茫茫大雾,走向渐渐漫过来的冬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