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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柴火娘子升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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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春末,早上下了一场小雨,到了午后就一直阴沉沉的,老天爷好像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似的,拉长了脸,让人无端地就能生出三分火气来。

    山脚下的一个小土坡上,高四两和刘大头两个狐朋狗友,百无聊赖地摊开着双脚坐在草地上,一边往嘴里塞不知道从哪家的菜地里顺来的嫩黄瓜,一边闲扯。

    “妈的,嘴巴快淡出鸟来了!——这山里的兔子可真他妈的狡猾!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!连着十个套,他娘的一个兔子蛋都没套住!饿死爷爷了!”

    听好兄弟这么说,刘大头很仗义地把手里剩下的半根黄瓜递了过去,“这个还好,嫩!”

    “去你的!天天黄瓜豆角,再吃老子就变成一根老黄瓜了!”

    高四两人如其名,瘦得就没几两肉,个子也不高,一副天生不足后天也没怎么良过的竹竿模样。他一生下来就四两多点,家里穷得叮当响,他两岁不到娘过世了,爹是个痨病鬼,撑到了他八岁上,从此他就真跟只猴子似的,有一顿也是邻里看着他可怜,没一顿了他就跑山上去找食。

    这里叫小高庄,东边几里路外还有个大高庄。顾名思义,这儿姓高的多。高家的祖宗具体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也不清楚,见这儿山水尚可,还能开辟出几亩良田,就定居下来。繁衍生息若干年以后,高家庄住不下了,一些稍有能力的、胆大的、非嫡系的,就搬到了离镇上更近的山这边,大伙儿喊做小高庄,原来的高家庄就成了大高庄了。

    刘大头家就是他爷爷那辈搬到这小高庄的。刘大头也是出生时营养不良,家世可怜得跟高四两有的一拼,后来就头越长越大,现在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刘大头。

    “唉,你听说了吗,高老抠家的柴火婶子快要不行了,嘿嘿,说不定我们这两天还能捞顿肉吃呢!”刘大头想着就两眼放光,“就算捞不到多少肉,豆腐总是能让人吃个饱的吧!”

    高四两听了也神往起来,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,“唉,你听说了没,镇上的野人张在招人干活呢,要不我们也去问问?”

    刘大头睃了他一眼,“野人张家包的都是修路修堤坝炸石头,就你这胳膊腿,你能干得动?算了,我们还是去高老抠家吃顿饱饭再说吧!”

    正如他们所言,高老抠家此时正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最后关头。

    大伙儿并不敢当面叫高老抠的,因为他是这方圆几十里路里唯一的秀才——大高庄还有一个举人的,早就出去做官了,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——是以高老抠在这附近还是很受青睐的——

    是青眼才对!远近这么多人家,就没听到谁家能为了死读书熬死了爹娘,熬光了家里的十亩良田,现在又要把家里唯一能干重活的娘子给熬死了死抠门老头!

    说这高老抠其实也不老,听说他的闺女也才十多岁,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天吟诗作对给作的,半头白发,平时都是耸肩驼背,要是听到人叫他“秀才老爷”了瞬间就能把柴火似的腰背给挺起来。他平时都是一身干净的儒衫,还成天有模有样地戴了他的秀才巾,要是不看到柴火婶子的样子,大伙儿也就觉得这是个悠闲的乡绅老爷,也没有什么不妥的。

    柴火婶子就姓柴,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给起了这么个外号,大家就叫了起来。柴火婶子早年应该也是有点姿色的,但自从十来年前高家上面的两个老人过世,家里的十亩良田给卖了,她就不得不天天在那三亩薄田里劳作,风吹雨淋的,加上高老抠也从不给她点好吃的好衣衫穿,可不就跟镇上的叫花子一般,又干瘦又褴褛,看了都让人觉得心酸,等再看到高老抠那声“秀才老爷”也是十分的言不由衷了。

    此时,柴火婶子正躺在硬邦邦的床上,眼睛透过有些昏暗的光线看着伏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女儿,默默地淌着眼泪,怎么也舍不得闭上眼。

    这几年的辛劳已经让她灯枯油尽,她自知已经是到了最后的关头。走到了这一步,她也明白了过来,那些三从四德啊三纲五常啊就是个屁,她听老爹的话嫁给了这么一个窝囊废,因为生女儿伤了身子没能生下儿子,就一辈子低人一头,辛劳一生不说,还被骂了这十多年!

    “咳咳——”她轻轻地低喘了几声,本想集聚剩下的力气,再把前几天跟女儿说的话再吩咐几句,突然听到了门外重重的一声冷咳——那是她家相公,她拼尽全力并最终累死自己而扶持的男人,到了她的最后关头了,他都不肯进来看一眼,而是在门外用这么一声无关紧要的冷咳来问她死了没有——

    柴婶子用力抓了抓女儿的手,看到娇嫩的女儿,眼里满是愧疚,然后黑暗沉沉地袭来,她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……

    高家姑娘高曼青一顿,然后嘶哑的声音再度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门外的高老抠也是一顿,半响后对着地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,然后回忆了半天当初爹娘过世的时候是怎么操持的,突然发现自己都不是很明了,于是在院子里皱着眉头徘徊了好几圈,最后还是抬腿往里长家走去。

    里长也姓高,今年已经花甲了,跟他父亲是发小。他父亲当年走的时候托里长多照顾他,里长重诺,这些年没少帮他,是以他一有什么事就往会抬腿往里长家走,这条路很是熟悉了。

    直到他走出院子,他也没有想过要进后面的罩房看一眼老妻的意思。

    听到院门“哐”地一声响,哭到脑袋胀痛的高曼青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,定定地看着尚未合眼的母亲,愣愣地发呆。

    母亲真的就这么走了……虽然自从母亲这次重病她就有这个预感了,但当事实真正地摆在面前,还是让人跟做梦一般。

    其实母亲该吩咐的都已经吩咐了,此刻她需要做什么她也很清楚。但是一听到那声院门响,一想到那个薄情狠心的男人连进来看一眼都不曾,高曼青已被悲伤击得枯萎的心田瞬间就被恨意激得又鼓胀了起来!

    她咬着牙,轻轻地靠前,柔柔地用手拂过母亲不愿意闭上的双眼,慢慢地道:“母亲,您辛劳了这么多年,这也是解脱,您就安心地走吧!您放心,我会自强自立起来,不靠别人,我要好好地活下去!”

    像是听到了女儿的话,柴婶子眼睛里淌下了最后一滴泪水,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